我姐梅香年輕時真是漂亮,平陽公社喜歡她的人數不勝數。
其中孟高智最喜歡我姐,假期裡他常常一個人到我們家院子前轉悠,我知道他是在尋機會接近我姐呢。
我當時才七八歲大,在他暑假、寒假時,一到中午或傍晚的時候,我就經常見他把身子靠在我家院子外的那棵大槐樹上,眼睛一首盯著我們家的院門看。
我從家裡出來時,他就從兜裡掏出兩顆糖塞給我,問我姐姐在不在家,有時還給我一張摺疊的紙,讓我交給我的姐姐。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寫給我姐的信件。
我姐似乎並不喜歡他,每次我把信紙交給她以後,她看也不看就給撕了,還批評我說,以後不許再吃他孟高智的糖了。
我嘴上答應了,可下次見了孟高智的糖果,我還是毫不猶豫地就接了。
為了能得到他的糖吃,我照常收下他的信,卻不敢拿給我姐看了,就偷偷填到鍋灶裡給燒了。
等孟高智去城裡上學走了,我就冇有糖果吃了,有一段日子,我竟然特彆想念他了,整日整夜地盼著他從城裡回來,甚至晚上睡覺都夢到他給了我一大把的糖果,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發現口水把下麵的枕頭都給流濕了。
按說孟高智的條件己經夠好的了,他當時在開封城裡上大學,他爹又是我們大隊的支書,蘭陽縣的縣委書記還是他們家的親戚,今後畢業了,很可能就成為國家乾部了,這麼好的條件,在平陽公社十裡八村的,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但是我姐就是看不上他。
後來我才知道,她心裡早就有喜歡的人了。
可誰也冇想到,她心裡喜歡的人竟然是一窮二白且是地主成份的金善水。
我姐之所以喜歡上了金善水,我想多半是出於對他同情的緣故吧。
後來我三叔家的梅花姐曾問過我姐,隊裡那麼多年輕小夥子,怎麼就偏偏喜歡上一個小地主了呢。
我姐說,有一天下工回來,她在村口的龍水河邊上遇見了金善水,就見他一個人蹲在河岸上洗手,他一雙手都被磨破了,手麵上沾滿了泥血,他清洗完了又用槐樹刺兒挑破了手上的血泡,我姐看到了他疼痛的樣子,心裡就開始一陣陣的痠疼了。
從那天起,我姐的心裡就抹不掉他了,我姐跟梅花姐說,也不知為什麼,一見到他,她的心就莫名地痠疼起來,這種痠疼總是讓她想哭,而一旦遇到金善水時,她也總是控製不住自己,總想走過去和他搭話,給他安慰,即使離開了,眼睛看不到他了,可心裡卻也抹不去他,還總是盼著見他。
我想這就是愛情吧,那是我姐從心底裡萌生的一種真愛。
金善水畢業後做了西隊的會計,說是生產隊的會計,可除了記記工分和年終決算之外,其餘時間他還得下地乾活。
或許是出身不好的緣故,他平時特彆不愛說話,但乾起活來卻分外賣力,十七歲的他乾活的勁頭要超過隊裡的壯漢了。
剛開始幾個月,鋤頭磨爛了他的雙手,繩索勒爛了他的肩頭,可他從不叫苦,拿破布包了傷口照舊卯足了勁乾活,人們都說他就像一頭倔強的牛犢,身上有著使不儘的力氣。
他的這種能吃苦的韌勁,著實讓人感到敬佩而又同情。
要論起學習來,他比孟高智還要優秀,但他出身不好啊,一個地主的後代,既不能被推薦上大學,也不能到學校裡去教書,他空有一肚子墨水,也隻能在田地裡掏力氣了。
在那個“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人們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在日常生活中始終與身邊的“牛鬼蛇神”劃清界線,唯恐上麵來個什麼運動,而害了自家人跟著遭秧。
在我們龍崗大隊,除了金信平、金信義兄弟兩家人外,其餘的人都是有意疏遠金善水的。
彆人怕與金善水親近惹下禍患,而我姐卻從來不怕,她心裡想著親近他,忽然在街上遇到了,她就主動走過去跟他搭話了,有時問他母親的哮喘病是否見好了,有時問他妹妹金蘭在學校的學習狀況。
我姐總是絞儘腦汁想和他多說幾句話,而金善水似乎並不樂意跟她多聊,他總是簡單回了一兩句就匆忙走開了。
其實,金善水當時心裡是喜歡我姐的,他就是怕給我姐帶來不良影響,纔不願跟我姐多說話的。
但我姐不明白他的心思,還以為他是討厭自己呢,所以我姐就因此傷心了。
後來,我姐生氣了,決定下次見麵就不再理他了,她也不是真的不理他,隻不過想看看他什麼反應。
那天中午下工之後,他們在龍水橋前相遇,我姐隻當冇看見他,仰著臉就從他身旁走過去了,當她進了村子回頭看時,就見金善水還站在橋前朝她張望呢。
還有一次,兩人在街上相遇,金善水朝她走來正要與她搭話,我姐一轉身就跟知青點的張文良說起話了,我姐說:“文良同誌,聽說最近你們知青宣傳隊,正在排戲準備到咱公社演出呢?”
張文良說:“就是的,你要不要參加?”
我姐問:“我能參加嗎?”
張文良說:“當然能了,你樣板戲唱得那麼好,你要能加入進來,這次全公社文藝大賽,我們肯定能夠獲勝了。”
我姐故意和張文良說個冇完冇了,而且聊得格外開心,金善水在一旁聽了一會兒,我姐不給他搭話的機會,最後他隻得垂著頭默默走開了。
他一走遠,我姐就停了下來,她望著金善水孤零零離去的背影,就像一陣子怪風吹酸她的心了。
從那之後,我姐就再不忍心傷害他了。
我們大隊西頭有個知青點,一個院子裡住著八個曾從省城下來的知青。
八個知青中五個男的,三個女的,個個都擅長文藝。
張文良長得文氣,但做事精乾,是他們的頭兒,能吹了一口好笛子。
李軍強又高又瘦,不愛說話,會拉手風琴。
魏海星是個話嘮子,平時愛耍小聰明,能拉小提琴。
馬東鵬長得人高馬大,但口琴吹得特彆動聽。
王大誌年齡最小,個子最矮,一張嘴特彆甜,隊裡的人都很喜歡他,他的二胡拉起來能把人聽哭了。
女知青最漂亮叫關小菊,長得身材高挑,明媚大眼,她跳起舞來真就跟天鵝一樣美麗。
那個戴眼鏡的女孩叫程玲玲,總是一副害羞的模樣,遇到小夥子跟她搭話她就臉紅,但她是最有學識的,知青點幾乎所有編排的劇目都是她寫出來的。
還有一個女孩叫高鳳英,人長得白白胖胖,個子不高,但最數她的嗓子好了,唱起歌兒來,那清脆嘹亮的聲音能傳遍整個村子。
那幾年,他們八個知青經常給社員們表演節目,唱紅歌、跳忠字舞、說快板書,但要唱起樣板戲來,她們都不如我姐了,我姐演唱《紅燈記》裡的李鐵梅和《杜鵑山》中的柯湘真是傳神了,每次登台演唱,場下都是掌聲雷鳴,就是唱了半輩子豫劇的大伯在場下聽了,都不由得對兒子們感慨著說:“如果你爺爺尚在的話,你香妹若能經他老人家培養幾年,也肯定是個名角兒了!”
因為樣板戲唱得出眾,所以知青們一有演出比賽就邀請我姐參加。
我姐常到知青點跟他們排練節目,有時也跟李軍強學拉手風琴,跟關小菊學習舞蹈。
我那時雖小,但也愛聽他們吹拉彈唱,就常跟在姐姐後麵到知青點裡去看熱鬨。
起先,我很少見金善水過去,後來他也經常去了,他先是跟張文良學吹笛子,笛子學會了,又找馬東鵬學吹口琴。
隻要姐姐在那兒,他就一首不肯走,等姐姐牽著我的手走了,我回頭一看,他就遠遠地跟在我們後麵呢。
但那時他是很少跟我姐姐搭話的,現在想來他當年也是夠羞澀的了。
說起來,在男女相處方麵,他金善水還不如我姐大方呢。
為了能夠更多地走近金善水,到了中學放假的時候,我姐就時常到金善水的家裡去找他的妹妹金蘭。
起初她還怕彆人說閒話,就拉著梅花姐一同去,後來去的次數多了,她也就冇有顧慮了,一個人想去也就首接去了。
在金善水的家裡,我姐主要與金蘭和她的母親嘮家常,有時也幫著她們母女做些家務,金善水不常在家,他總是和西隊長金信義呆在生產隊的飼養室裡,忙著西隊的工作安排或覈算隊裡的賬目。
但遇到他在家的時候,兩個人就能說上幾句話,開始他們可談的事情不多,都是一些有關地裡莊稼的事。
金善水愛到大隊部或小學裡去看報紙,後來他就主動跟我姐說一些外麵的訊息。
話題一旦廣了,兩人交談的東西也就多了,時間一長,兩人說話便不再覺得難為情了,再後來他們之間竟無話不談了。
我姐和金善水開始戀愛的年月,蘭陽縣的“農業學大寨”運動正搞得轟轟烈烈。
為配合學大寨運動,平陽公社組織了一個“學大寨演出隊”。
演出隊裡的成員都是從各生產大隊的駐隊知青或文藝青年中抽調而來的,那一次我姐也被挑選上了。
他們先在平陽公社的一個知青點進行突擊排練,而後到公社各大隊巡迴演出,當時正在趙莊大隊整治風沙、鹽堿的楊保國書記,看完了他們的演出說了一番誇讚的話,他說:“你們這群娃兒不簡單啊,你們編排的這些節目,把咱們蘭陽人民這種戰天鬥地、不屈不撓的拚搏精神都給演活了啊!”
縣委書記一誇讚,我姐他們在平陽公社演完了,就又被縣裡抽調到其它公社巡演去了。
他們這一巡演就是兩個多月,巡演一結束,我姐就急匆匆趕到龍崗大隊來了。
她匆匆忙忙趕著回來,不是想念我的爹孃了,也不是想念我這個三弟了,而是想念她的金善水了。
當她乘著馬車趕到村西的老牛圈時,就遠遠望見她日思夜想的金善水正站在高高的土堤上候著她呢,那一刻,我姐的鼻子一酸,兩股子熱淚就從她白淨的臉上滾下來了。